理想国的流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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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疼练笔】棋局

整理文档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篇多年前写的片段(大概,只能算是开头),翻找了好几个文档都没发现故事大纲,抓耳挠腮地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被自己的坑坑了,也是一种难得的经历。

对这个片段唯一的记忆就是,当时刚去了一趟九华山,傍晚下山的时候偶遇大雾,弥漫山道,宛如聊斋。

可能,当时还在学魏晋玄学?

新年用它混个更吧,提醒自己,切勿挖坑不填。就算不填,也要留下个大纲过过瘾啊!

本文BGM,大概是,广陵散,吧


棋局


庆熙十九年,未及惊蛰,游龙雷鸣,连绵雨水已经持续好些日子,空中依旧阴云密布,看不出丝毫放晴的迹象。清瑶山中的花草树木在连日细雨的润泽下缓缓舒展,连山路石阶上的苔藓都青翠欲滴,似乎又膨胀了许多,而道路湿滑不便却让上山的行人吃尽了苦头。

雨势未收,山道上空空荡荡,没有人会愿意在这种时候上山,甚至连鸟兽虫蚁都不见踪迹。漫天雨幕中却有个黑点缓缓而行,满山苍翠中显得格外醒目。斗笠蓑衣,已沾染上点点青色,应是已经领教了山道湿滑,只是还憋足了一口气不肯放弃。脚步声越发沉重,却依旧从容坚定,未尝犹疑退缩。

行至半山,山中云雾已起,前路茫茫,风吹树动,只听得一片沙沙叶声。雨声风声之中,隐隐似有琴音与之相和,铮然弦响,转瞬又融入这一片苍茫天地之中。行人心中一喜,脚步不由加快。

琴音渐渐清晰,浩浩渺渺,如流水奔腾而至,又似山间雾霭流岚随风流淌,终消散于山水之间。云雾随风而散,行人眼前出现几间简陋的茅屋,屋内琴音渐止,屋外风雨徘徊,似还留恋方才与它们相吟相和的乐声。

行人轻叩竹门,未几听得脚步渐近,一清秀童子礼貌应门。

“打扰了,在下第一次来清瑶山,未曾想到雨急路滑,道路难行,在山中耽搁许久。”行人犹豫片刻,恳求道:“现下天色已晚,能否请主人家通融,让在下借住一宿?银钱自然……”

“竹音,请贵客入内一叙。”行人的话还没说完,被屋内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了。

童子不敢怠慢,当前引路,行人的衣衫头发上水渍点点,也来不及收拾,只得快步跟上。

满地竹简书籍,几无落脚之地,窗下一张琴,一炉香,月白衣衫的男子临窗远眺,山风鼓起衣袍,背影萧萧。

“公子,客人来了。”童子禀告完毕,即行告退。

“在下灵东王沛,多谢公子好意收留。”王沛拱手,自报家门。

“王公子,这清瑶山中的大雨,已经有月余。”回答似完全不着边际。

“不知明日会不会天晴呢?”山中隐士,性情多半古怪,王沛身为客人,自然顺着主人家把话接了过去。

“自然不会。”月白衣衫的男子摇摇头,“清瑶山中景色,当属雨中最为灵秀。”

“在下以为,即便最为灵秀之景也终有厌倦的一日。”王沛看向窗外,心头忧虑愈盛,大雨持续不断,寒气始终未散,今年的田间收成只怕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前年大旱,去年蝗灾,而如今,王沛透过漫天大雨似乎看到秋风萧瑟中一个又一个荒村和衣衫单薄瘦骨嶙峋的黎民百姓。

“如此说来,王公子并不是入山赏景。”月白衣衫的男子轻叹一声,似乎很是可惜,这般美景无人赏识。

王沛笑道:“主人家也是长居山中,自然是知道,清瑶山虽是陡峭难行,但也常年车马不断。这熙来攘往之人,无人为了这清幽之景,尽皆为了那传说之人。”

“传说之人?”月白衣衫的男子平淡地重复了一遍,替两人斟满了粗陶茶盏,碧绿的竹叶青在其中沉浮不止,仿佛这世间之人,命运沉浮,不得逃脱。可叹世人皆身在其中,无人能勘破。

“卫襄。”王沛小口啜饮,茶味寡淡,和主人的性格当真如出一辙。“无人知他出自何处,无人知他师承何人。来访众人,无不被他拒之门外,连面都没见过。”王沛笑了笑,不知是笑卫襄,还是那些锲而不舍的人。

“王公子也是来寻卫襄?”

“寻?不,只是好奇罢了。想看看这传说中的卫襄,可有三头六臂手眼通天。”王沛放下茶盏,“可是在下运气不好,遇上这大雨,如此狼狈,只怕更是见不到这人了。”

“王公子似乎并不遗憾?”

“遗憾?有点吧,在下也算费劲周折,与预想不同自然心中不快。”王沛扫了一眼月白衣衫的男子,“只是,一开始在下也未对卫襄有多少期待,失望也算不上。”

屋内一片静谧,只听雨落屋檐,风吹竹林,茶盏上热气蒸腾。

月白衣衫的男子似乎没有在意王沛的话,修长的手指拂过粗陶茶盏,平静无波的视线穿透雨幕落入烟雨迷蒙的远山。“王公子说得不错,卫襄理应只是凡人,食五谷,忧病患,百年之后一抔黄土。可叹世人期待过甚,不过是对自己无甚信心,寄希望于他人罢了。”

“主人家这话说得就不对了。”王沛摇摇头,山中清幽宁静,在这里时间仿佛停滞一般,很难想象人世之中的波折变幻。“平南之乱以来,天下已无一刻安宁,各路豪杰并起,攻城略地,自立称王。北方白狄虎视中原,也想分一杯羹。忠义之士想要匡扶正统,野心膨胀者想要一统天下,但凡有点抱负的,无一不想在这乱局当中添上一笔,青史留名,又哪管是好名坏名。各路英豪,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而是太有信心,都觉得卫襄这般神人,必是上天派来辅佐自己。”最后两个字被王沛刻意加重了。

“不知,王公子又是这乱世当中哪一类人呢?”

“我?呵呵,无名小卒,不足挂齿。”

“宁海郡王大概是觉得卫襄久居山中,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月白衣衫的男子转过头,澄澈平静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王沛身上,像一泓山泉,既映出山间景色,也见到池底碎石,“抑或只是前来消遣卫某?”

“唉,卫公子,此言差矣。”王沛一点没有被揭穿的羞愧,轻啜一口粗茶,缓缓道来:“我若不是宁海郡王,你若不是卫襄,你我萍水相逢,没有身份负累,畅谈一番世事,各抒己见,岂不快哉!”

“郡王独身一人,专选此时上山,若只为畅谈闲叙,岂不让一番苦心都付诸流水。”卫襄平静地指出王沛言行矛盾之处。

“若是平时上山,只怕就见不到卫公子了。在下只好孤身前来,雨夜造访,方显诚意。”

卫襄笑了,唇边的浅笑像是山间的流云,山风一来,转瞬即逝,“郡王方才已经说卫某并不是要找的人,那么这般费劲周折,多半是何溯所托。”

“和聪明人说话真的很没有意思。”王沛叹了口气,脸上失望之情尽显无疑,“在下愚钝,不知公子是如何猜到何溯的?”

“每年此时,他都会上山与我对弈,从未爽约。”卫襄看向屋角,棋盘已经摆好,黑白棋子静静躺在一旁,只等主人一声令下,展开厮杀。“他曾说普天之下,他能够看得上眼的,没有几个,而郡王您却让他大为佩服,引为知己。”

“呵,没想到,那小子对我的评价这么高。”王沛随意转了转茶盏,清亮的茶水映照出他唇边的一丝苦笑,“真是一个不坦率的人,本王还是喜欢卫公子这样当面表扬我的人。”

卫襄对王沛的话又一次选择性无视,“那么何溯是希望卫某下山替郡王谋划天下吗?”谋划天下,卫襄说出来,却仿佛只是春游观景一般轻松随意。

“不。”王沛回得斩钉截铁,神色一肃,“他只是希望在下给卫公子送一样东西。”

一件精美的玉瓮,带着美玉天然的温软光泽,却让卫襄心底一凉,隐隐猜到了答案。

“此为何物?”卫襄兀自不甘心地问道。

“何溯。”王沛苦笑道,把何溯的口气学个十分,“他想每年清明有人能给他烧点纸钱,免得在下面无亲无故,连酒钱都没有。”熟悉的语气,甚至连他说话的表情都能描摹出来,但那个真会在临死前留下这样遗言的人,已经不在了。

王沛话音一落,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窗外的雨声都听不到了,两人相对静默。屋角的棋盘空寂,往事依稀。

 

“你真的决定投军?”卫襄问道,黑子骤然落下,声音清脆。

“是啊,沙场征战,马革裹尸,才是英雄归处。如今天下大乱,正是吾辈大好男儿一展身手的好机会,躲在山里下棋算是怎么回事啊?”何溯玩着棋子,左手换到右手,抛起又接住,就是不放在棋盘上。

“还未出征,便已想到马革裹尸这等不吉之事。”卫襄看了他一眼,“若是再不落子,这局就是你输了。”

“卫公子不是早已勘破生死,反正人世很苦啊,死亡总是不期而至,说和不说又不能阻止什么。”何溯的白子总算落下,看似随意,却锐气隐现。“再说,人活一世,就是要快意潇洒。束手束脚的,有何乐趣,活到七老八十也没有意思。你真的不考虑考虑,和我一同下山,去闯荡一番事业?”

卫襄摇头,全副精力都放在了棋盘上,黑子轻巧落下,却出现在最出乎意料的地方,“天下之事,分分合合,人的力量在其中太过渺小。功名利禄,世人汲汲营营,可是百年之后谁又不是白骨一副。与其枉费心机,不如在这山中悠然度日。”

“呵,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尚未尽力,怎知人事不可改变。”何溯的白子在棋盘上步步紧逼,“再说了,现在兵祸连结,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失所,骨肉离散。让我躲在山里过清闲的日子,我可做不到。”鼓噪在身体里的热血,仿佛已经响应了战场的号角,何溯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平静地坐在这竹屋里看云卷云舒。他需要一柄长戈,沉甸甸握在手中,横戈一扫,将敌人的头颅斩于马下。他需要一匹迅捷如风的马,迎着呼啸的朔风,在震天的号角声中,将白狄赶回北方草原,将四分五裂的国家重新拼凑起来。

“该你了。”卫襄的声音依旧平静,将何溯从对战场的想象中拉回现实。

“这么快,我都没注意。”何溯挠挠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我们可是说好了,你要是输了,就得答应我一个要求。”何溯盯着棋盘摩拳擦掌,从学会下棋以来,他从来没有赢过卫襄,但这一次,不知从哪里来的信心,他总觉得自己一定能够赢。

卫襄的手在衣袖里紧了又松,不知是哪一刻的恍惚,错了一步,又错了一步,终至满盘皆输。他输了,输得心服口服,没有一点懊丧,反倒有一丝轻松愉快。

而何溯早已不是轻松愉快可以形容,他在房间里又叫又跳,活像个孩子,为了庆祝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击败卫襄,那个传说中的神人。“我决定为这件事写一首诗,然后裱起来,挂在我床头。这样可以白天看,晚上看,天天看,有朋友来了也要让他们来看:看到了吗?我打败了卫襄!卫襄!知道吗!”

“他日卫某定要拜读何兄的大作。”卫襄轻描淡写地说道,何溯却立时闭嘴了,写诗什么的说说而已,要真写出来,只是给卫襄徒添笑柄。罢了罢了,看来这么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终究只能自己偶尔拿出来回味一下,想要四处炫耀都不可能了。

“算了,我给你留点面子,这件事就不用白纸黑字写出来了。”何溯摸摸鼻子,“不过,之前咱们可是说好了,你若是输了,便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你想让我也下山?”卫襄用的问句,却说得笃定。

何溯摇摇头,“你志不在此,多说无益。”这个回答让卫襄多少有些意料之外。

何溯停顿片刻,欲言又止,“我只是希望,倘若有一日我真的马革裹尸而还,你能否考虑下山?”与其说是要求,不如说是个请求。

         “好。”卫襄没有片刻犹豫,也没有追问为什么。

         “好?那你是准备下山了?还是,只是答应考虑这件事,下不下山另说?”何溯之前被卫襄用这种语言陷阱坑害过无数次,所以这次非常警觉。

         “下山。”卫襄回答得干脆利落。

         “你都不问为什么吗?”卫襄的爽快,却让何溯很不适应。

         “愿赌服输,我既答应,便绝无反悔。”

         “别弄得好像我强迫你似的,我这么说是因为我觉得你这样的天才终老山中实在可惜,而且每年都有那么多人上山来找你害你东躲西藏,不如直接下山算了。另外,天下一旦战火四起,呆在清瑶山里也不会太平的,我这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何溯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了一阵。

         “你看,我不问缘由,你自己不是说了。”卫襄淡淡一笑。

         “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何溯懊恼自己又踏进了卫襄的圈套之中,“算了,反正这事也不一定,我还没那么容易死呢。说不定等天下太平,我衣锦还乡娇妻美妾在怀,你还躲在这竹屋里呢。”

         “若是如此,我们也算得偿所愿了。”

还记得那夜圆月清辉,两人举杯痛饮,一场大醉之后,何溯下山于乱世之中寻找自己的梦想,而卫襄依旧安静地住在清瑶山中,不问世事。

         可惜,世间之事,哪有万般顺遂,得偿所愿。

         

         “何溯心愿已了,在下也就不打扰卫公子的清净。”王沛放下茶盏,起身一礼,“清瑶山与灵东相距甚远,在下俗事缠身脱身不易,日后恐怕难得上山,只得麻烦卫公子在每年腊月初五替在下为何溯上一炷香,祭一杯酒。待到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本王再回来与他闲叙平生…...”王沛顿了顿,说不下去了,往昔无数个慷慨激昂满怀热血豪情要改天换地的日夜仍是历历在目,胸膛中热血犹沸,铮铮誓言犹在耳畔,如今却只余他一人,继续走剩下的路。

“告辞……”斗笠蓑衣,缓缓消失于漫天大雨之中,脚步依旧沉稳坚定,背影却透着几分孤独萧索。

卫襄送至院门,呆立半晌,任由细密的雨丝润湿了衣物,此刻他有很多想说的,想做的,全都闷在心里,哽在喉头,最后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哀叹:“何溯……”

“倘若有一日我真的马革裹尸而还,你能否考虑下山?”言犹在耳,一语成谶。

“好。”当日的自己,只当是一个赌约,愿赌服输,回答得何其简单而轻描淡写。

“竹音,去请郡王回来,就说烦请郡王逗留几日,容卫某收拾一番,一同下山。”卫襄吩咐道。

“是。公子还是回屋吧,风大雨大,当心受了寒气。”竹音不放心地劝道。

“无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郡王,还有吩咐?”竹音在山路上截住王沛,转达了卫襄的话,却换来王沛长长的沉默,让他不得不出声询问。

“无事,这就回去吧。”王沛笑着摇摇头,转身上山。

王沛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耳边似乎回荡着何溯自得爽朗的笑声。

何溯,没想到,这个赌约,居然是你赢了。

 

“郡王……”何溯一开口,唇边就溢出了鲜血。

“你他妈的别说话!快,给他治伤!”王沛焦躁地咆哮道。

“王沛……”何溯提高了音量,却依旧不及平日一半。

“闭嘴!”

“呵,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王沛凌厉的眼刀扫过何溯,又看看在一旁诊治的老军医,只见老军医面露哀戚之色,轻轻地对王沛摇摇头,然后带着手下默默地退出了营帐。

“他妈的!”王沛一拳狠狠地捶在了桌上,笔墨纸砚散了一地,手上隐隐现出道道殷红的血迹。

“你别给老军医添麻烦了……”何溯笑道。

“我……可恶!”王沛颓然坐倒在何溯的床前,眼睁睁看着雪白的床单染成了血色。

“别这么垂头丧气的……咳咳,我给你说一件高兴事……”

看着何溯浑身鲜血,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纵是此刻有一件天大的喜事,王沛都不可能扯起嘴角勉强笑一笑。

何溯没有理会王沛比哭还难看的僵硬脸色,自顾自地说道:“你马上就有……机会……请到卫襄了。”

“我不需要!”卫襄之名,王沛听过,但这种只知躲在山中,自以为逃离红尘俗世,清高孤傲,置天下苍生于不顾的人,即使天纵奇才,请来又有何用?更何况要以何溯之死来换取?

“别这样……我今日一去,你便失了一大助力……群雄争霸,弱肉强食……不免要找你下手……咳咳……”

“你……带着我的遗骨去清瑶山……就在清明前后……山上人少……”何溯看向窗外,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映入瞳中,却是迷蒙的江南烟雨和青翠欲滴的山中春景,“告诉卫襄……记得每年清明给我烧些纸钱……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你也是……”何溯不放心地又添了一句。

“放心……”王沛真的没有心思开这种玩笑,他几乎能够看见生命从何溯身上流走,怎么都拦不住。

“卫襄的才能远在我之上……如果是他的话……所有问题都不会成为问题……”何溯的声音,已经小得几不可闻。

王沛摇摇头,他根本不在乎卫襄是谁,也不在乎卫襄究竟是才华横溢还是一名不值,他只想让何溯活下来!

“呵,别不信……我与你打赌……卫襄必会随你下山……”何溯见王沛摇头,以为是不肯信他,随口便拿出了自己惯常的打赌说辞。

“赌?”输赢胜负,生死面前,又算得什么,“不必,我信……”

何溯怀疑地看了看王沛:“罢了……到时必让你心服口服……卫襄……是个守诺之人……”

“记得给我烧纸钱……”那个赌约,一定是我赢。

“记得为我立传……”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可惜不能亲眼见到。

“千万……别死太早……”像我一样,不甘心。

对不起,卫襄,终于还是把你拖入这盘乱局。

欠的这句抱歉,何溯来世再还。

 

重新回到竹屋,卫襄正坐在棋盘旁,一个人下棋。他一身湿透的月白衣衫没有换下,衣角发梢的滴水在地上留下一串痕迹。

王沛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人,这样轻易的答应确实在王沛的意料之外。

这一次上山,他原本只为试探。是以他假意迷路,他迟迟没有抛出何溯,他只字未提下山之事。

他不确定卫襄这等山野隐士是否可以安邦定国,但是他需要卫襄的名望让环伺之敌犹豫踌躇,为他赢得时间做好准备。他也不确定何溯在这件事上究竟能起到多少作用,虽然何溯言之凿凿,可是他除了临终之前,从未有一次提起自己认识卫襄这件事,交情深浅更是无从揣测。

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让别人知晓的秘密,王沛如此,何溯也不例外。

“郡王,若有问题不妨直言。”卫襄停下了手中的棋。

“在下只是没想到,何溯与卫公子有旧。”

“郡王不知?”卫襄也颇为诧异,原以为王沛必是早已知晓,所以才如此从容不迫,绝口不提邀约下山之事,便是成竹在胸等自己履行诺言。

王沛摇摇头,“他若不想说,谁都别想从他那里听到半句。”

卫襄闭上眼睛,半晌回答道:“他,是我师弟。”

王沛面上的惊讶之色一闪而过,“不知尊师是何方高人?”

卫襄沉默片刻,摇头不语。

王沛了然,自然是卫襄的师父不愿让人知晓,扰了自己的逍遥清净。

事实上,卫襄也不清楚自己的师父是谁,师父从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姓名和过往,甚至连他百年后的安息之地,也仅仅只种了一棵合欢树作为标记。每年祭奠不需要纸钱贡品,只需要经常浇水施肥,保证它长得不错就行。不过,如今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合欢树林,卫襄渐渐不能在其中找出哪一棵合欢树是师父的埋骨之所。若是师父知道,大概依旧是那句口头禅:“这样也好。”

唯一能让师父的淡定轰然崩塌的人唯有何溯,从小到大总能让师父心惊胆战。他曾经不知深浅地抱回小虎崽当猫养,让母虎在他们房子外面徘徊了好些日子。夏天下河游泳,却差点被冲下瀑布。只要是文字,在何溯的手里一过,总能拥有另一番风味,充满上古壁画的野性美。史书典章从何溯的口中转述出来,已然变成了全新的故事,通常情况下,除了人名相同,已经完全不能让人辨别出事情原本的模样。

唯一令师父欣慰的是,何溯一身武艺学得有模有样,年纪轻轻即可跻身高手行列。有这样一身引以为傲的武功,所以何溯一直以来的愿望都是下山参军。为了这件事情,何溯与师父起了不知多少次争执,每次都以何溯在门前长跪告终。

“这件事情都说了多少次,明知师父不同意,为何总要去问?”卫襄不解地问道,微凉的山风拂过树梢,何溯却已跪得满头大汗。

“卫襄,你从小就住在清瑶山,很少下山吧。”何溯问道。

卫襄点点头,自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住在清瑶山上,下山的时候很少,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山下的事情,所以他渐渐觉得喧嚣的山下,还不如宁静的山上。

“我六岁之前,一直都住在一个边远的小城里,父母哥哥,还有一个妹妹。”何溯是师父外出时捡回的孤儿,以前从来没有听何溯讲起过自己的过去。

“那时,平南之乱还没有波及到我的家乡,远方的战乱,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生活平静,日复一日。”何溯摇摇头,“只是没想到,死亡会这么快,就来了。在我们都丝毫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他们死了,连尸骨都找不回来。”何溯低下头,眼睛里仿佛又印上了那个凄厉夜晚的冲天火光。

杀红了眼的乱军,溃逃的官军,拖家带口手无寸铁的升斗小民,他们的性命都仿佛被上天用镰刀一茬一茬收割而去,天亮之时只剩下满地的躯壳。何溯对那个噩梦般夜晚的具体情形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根本不想去记得。只有一些片段记忆犹新,父亲的头颅滚落在他的脚边,妹妹至死都瞪着的空洞漆黑的眼睛,还有他从尸体堆中一点一点爬出来,爬过满街令人作呕的尸体和干涸的血迹。之后冲天的大火将整座城市焚烧殆尽,那是他的家,他的童年,他的回忆。

他究竟是怎么逃出城的,他已经不记得了,甚至和师父初次会面的情形都十分模糊。但是师父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总喜欢讲这段经历,似乎全天下的父母都热衷于回忆自己孩子小时候的糗事,每每讲起,必定神采飞扬意犹未尽:“刚见到你的时候,在城门外的小树林里,你就像一条小野狗,到处咬人,凡是接近你的,不管是人还是动物,扑过去就咬。咬不动就逃,跑起来又比兔子还快。”后来,师父用每天两块馒头的计策,把这条小野狗拐带回家了。这件事情,何溯自然也记不清了,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能因为每天两块馒头,在第三天就跟着饲主回家了?不不,不是饲主,是师父。总之,这件记不清的事情,多半是师父添油加醋,篡改事实了。

“所以,你想要参军去保护百姓?”卫襄顺着何溯的话接口道。

“我单枪匹马能保护什么人?”何溯摇摇头,半晌才道:“乱世之中英雄辈出,我想,总有人能够担起这万里河山,还世间一个太平,让这世上的人能够安安稳稳地生活。”

“你?”卫襄笑了,小子还真是自信。

“当然不可能是我!我自己几斤几两还是很清楚的!”何溯急着分辩道,“我只是相信会有这么一个人。”何溯抬头看着卫襄,眼神坚定无比,只差没有摇着尾巴让他看着自己诚挚的小眼神。

“难怪师父不肯让你下山。”卫襄冷冷地回应道,“仅仅是相信?未免太过虚无缥缈。”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浇灭了心中的热焰,何溯一愣,似乎悟到了什么。那之后何溯再也没有提过下山之事,而是潜心研究起了山下的情况。

所以,当何溯再次提起下山之事,卫襄知道,他已经不是那个仅凭一腔热血的毛头小子,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往往伴随着不可动摇的决心。他虽然口中半真半假地说着自己想要青史留名富贵荣华,只字不提曾经的远大抱负,但是有些事情,不说出来,只是因为已经深深地刻在心底。无需誓言,却贯彻到了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沉静坚定,无声之中已隐隐迸发一种由内心而出的力量:他要守护这片土地,要守护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哪怕用鲜血和生命也在所不惜。

重新打量眼前之人,卫襄在王沛身上也看到了同样的决心和力量。虽然卫襄始终觉得何溯与王沛的追求终究是历史中的一把尘沙,握紧的瞬间便是消散的时刻,但是这是何溯唯一的心愿,而何溯是他仅有的亲人和朋友,他自当尽力。

“郡王不如先去歇息,山中简陋,不周之处还望郡王海涵。”卫襄看看窗外,天色将暗,淅淅沥沥的小雨依旧没有停歇。

“不急不急,”王沛摆摆手,“卫公子这盘棋甚是精妙,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与公子手谈一番?”

“乐意之至,郡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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